心灵世界的底色
作者:戴建志  发布时间:2015-05-22 09:47:56 打印 字号: | |
  在哪里看到金黄色的玉米时,我都感到亲切;无论是啃玉米棒子还是喝玉米面粥,都有一种踏实的心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社会经历、人生经验,起初是随着农田里的玉米一起生长起来的。

  1977年,19岁那年,我到北京市延庆县花盆公社前山生产队做“知识青年”。那个地方紧挨着河北省,属于北京的远郊区,是我们中学插队的人去得最远的地方。因为多山,那里交通不便,往返一次需要两天时间。那天,我从北城坐长途车,下午才到延庆县城;在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清早才乘班车继续往前走,路途要经过漫长的盘山路。我第一次出远门,又是第一次感受盘山路:车一会儿挂在半山腰,一会儿行在山底,我根本不敢往窗外看,再加上晕车,几个小时到知青驻地后,我的脸煞白煞白的,浑身没有力气。我横竖不愿多跑这样的路,所以两年的插队生活,我只回家了一次。

  前山生产队的水是有名的。在村子近中央的位置有一眼泉水,一直不停地往上涌,用大石头垒成的池子总是满满的,清澈见底,溢出的泉水顺着沟渠流向村外的田地。生产队地处山坳,整块的、大面积的耕地不多,很多地都是在山坡上,而且大都是种植容易成活的玉米。泉水供人生活还可以的,但是,耕地种庄稼还是要靠老天爷的雨水。记得,我刚到农村,正赶上生产队的玉米耕种保苗、挑水抗旱。我一下子就投入其中了。在家里从来没有挑过水,我居然没有什么适应时间,一下子就能挑着两桶满满的水,快步行走甚至跑起来;沟沟坎坎的山道,担子挑到地里两桶水还满满的,那真是很不容易的。我自己都感到意外。那时,我常戴着“前进帽”(鸭舌帽),因为担心上山帽檐妨碍视线,就把帽檐扭到脑后,还把两个袖子向上翻卷着,这先有一个干活的样子不是。我腿脚甚是麻利,担子在两个肩膀之间的轮换仅仅是一个倒手;我嚷着、笑着,与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赛着看谁挑得趟数多,一路赚得了许多称赞。我很开心,尤其收工后,我一下被评为十分工,这对于新来的知青来说是相当出色的了。晚上回到驻地,老知青偷偷地告诉我,不要这样干,是不能长久的,一旦坚持不了松懈下来,会被认为是偷懒。可是,在整个挑水抗旱中我一直保持这样的干劲儿。晚上躺在炕上,摸着肩膀从破皮、起泡到出了硬茧,……真的很累。

  每天早上,生产队要干活的人陆续地集中到村中的一块空地上,等着队长点名“派活”。我干过的农活可不少,锄地、撒肥、放牛、搞基建、看杏林,挑水抗旱、起猪圈、上山砍柴……

  给玉米地除草,是最平常的农活儿。但是,对于初次把锄的人来说,也会除掉刚长出来的玉米苗;如果仅顾精耕细作,不讲速度,长长的一垅玉米地,一个上午都锄不完。别人都在前面,你被落在后面,是很难堪的。这个时候有人在前面迎着帮你助,你会很感激的。我也被人这样帮过,或是村里的年轻人,或是老知青。有时,我猛一抬头,见到这样的情景,心里总是暖暖的。但是,更多的时候,需要自己埋头紧追;腰累了,就学着老农的样子倚着锄头吸上一支烟,借此休息一会儿。因为直身站在原地,有偷懒的嫌疑。我学会抽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玉米长高了,在“青纱帐”里除草,很是闷热,小虫咬后,又是痒痒的。我听说有一种滑头偷懒的锄草法,叫“两头细,中间走”,就是锄净一垅地的两头,以哄骗队长的检查,而中间那长长的路程,就扛着锄头在地里奔跑。换句话说,人家锄草,锄头接触地,而这样的锄,是锄头朝天的,非常滑稽。实际上,这还是手下留情的,因为锄头在下,一旦拖着锄头跑将起来,会把很多玉米顺势斩断。采用这种方法要当心喽,让人发现了名声可不容易扭转的。

  有一天,队长叫我赶着队里的牛群到村外山坡上吃草。起初二十多头牛,还是老老实实的,一路吃着草,可是一到中午,太阳当头,牛热得满处跑,急得我东追一会儿,西追一会儿。这哪里是我在放牛,全是牛“放我”呀。牛跑到地里吃玉米棒子了,还踩坏了大片的玉米地。我感觉自己闯祸了,要挨社员骂了。真是急死人。这活儿我可干不了。

  我曾就跟着村里的技术员干过一种特殊的活儿,就是参与玉米杂交实验,挺有意思的,尤其是采粉和授粉真是个细活儿:采集花粉一定要在玉米开花期的上午9点多钟左右,因为这时的花粉最多、生命力最强。我们钻进长得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先撑着一个小纸袋在下面接着,然后将经过选择的玉米穗子稍稍下弯,用手轻轻地抖,十几株做过后,袋子里就有了厚厚的一层呈浅黄色尚显湿露花粉。于是,我学着技术员的样子,用一根毛笔蘸着花粉施在另一些玉米穗抽出的柱头上,然后用纸袋套上,既是起到保护作用,又是标出记号。技术员告诉我,捐出花粉的叫“父本植株”,接受花粉的叫“母本植株”,它们都是经过选择的,必须符合生长健壮、无病虫害和具有品种典型性的条件。这样经过人工授粉长成的玉米叫杂交品种用于来年做种子。我穿梭在玉米地里,干着催生的活儿,俨然一个农业技术员。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个工作,做得很不规范,仅仅是相关技术的皮毛而已。

  队里的知青不到十个人。我们要轮流值班做饭。我做饭的特点就是油放得多;油多就好吃,这是我当时关于做饭问题的基本看法,而且实践中屡屡奏效。老知青说我过于浪费,一再叮嘱要节约、节约。实际上,装在肚子里的就不算浪费。鸡刚下的蛋,体温尚存,我就放在锅里煮了;可真的不好吃,有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我做玉米贴饼子是特拿手的:灶台的火烧得旺旺的,锅中间放些水,待水翻着浪开了,就围着锅壁糊饼子。这里的技术含量在于两头的火候把握:先的一头是锅不上气,贴上去的饼子就要滑到水里去,那就得改吃玉米粥了,所以,锅壁一定要大热,贴上去的饼子才挂得住。这后一头就是适时地起锅,早了饼子不熟,晚了水干了饼子糊了。最成功的玉米贴饼是内部暄腾、一面焦黄、满屋飘香的。

  现在说起农村插队生活,是很轻松的。可是前不久,家庭聚会时,我大哥还感慨我在农村的艰苦,总是忘不了我们几个知青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吃玉米贴饼就豆腐的情景。那是我插队生活的第二年。一天,我们正在吃晚饭,忽然帘子掀开了,大哥站在面前,后面还跟着带路的老乡。我很是惊讶,离家那么久了,真的很想家。当夜他就返回了,开着解放牌卡车,要走那么危险的盘山道。第二天一早,我担心公社喇叭里传来坏消息。

  在城市呆久了,纠缠于人事琐碎喧闹之中,心灵世界有时愈发狭窄,值此就更觉得农村的天地之大了。如果说从我记事时起心灵世界是一点一点地被别人打开的,那么走上社会以后,心灵世界的丰盛则更多成就于自己勇敢辛勤的开拓。而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我,不管心灵世界有多大,其底色永远是金黄的玉米,厚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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